星期一, 5月 18, 2009

給yagu的一封信

yagu sgalu balay :

在水泥高樓的叢林中,我懷著無法伸展的靈魂,過著背叛自我的日子。每當觸摸到內心深處隱藏的秘密時,總覺得心中鬱抑難耐。雖然在不幸風災中遇到你和yutas,但那種感覺確實是挑動內心真實的「我」自己。距離上次到你們部落—五峰土場,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歲月了。我心中真的深切的掛念著你們,特別是年近九十的yutas。他還是每天過著跟保力達為伍的日子嗎?每當飄著細雨時,yutas總是坐在椅子上抽著新樂園香菸,望著已千瘡百孔的大山。吸吐著哀傷,一次次陷入封閉的世界裡。相信今年是他活了近一個世紀中,感受最沉重、悲慘的。

yutas的心裡像暴雨驟至前的黑暗大地一樣,相信永遠忘不了那一瞬間被土石泥漿掩埋的家人。從此天人永隔,再也看不到、聽不到親人叫他一聲yutas了。當我知道腳下正踩著的那一小方土,是yutas親人的長眠地時,我心中大喊著:「不!我們一定可以找得到,怎麼可以輕易放棄一絲希望呢!」但眼前的一切,是那麼地殘酷。出動了先進的機械設備,仍然找不到土堆裡的親人。突如其來的土石掩埋形成了小丘陵,卻成為yutas親人的葬身地。這樣突如其來祖靈還來得及為他們準備一道彩虹橋等著他們通過嗎?但我仍然深深相信橋的那一頭盡是張開雙臂的yutas和yaki微笑著。想到這一點,我的腦海出現了兩個字「善終」。一陣淒厲的喊叫聲迴盪在山谷中,突然間孤伶的yutas仆倒在地上,淚水奪框而出,那是他站在彩虹橋頭上送別族人的悲喜吧。



yagu,你知道嗎?七、八月的颱風季節,是我枯坐發呆電視前看新聞報導最久的時後。當敏督利後接著艾莉颱風橫掃台灣中央山脈時,內心的焦慮讓我整個人毛躁不安。因為山上的部落是我最大的牽掛。平時以不虔誠的我,這回上下班經過神明前,管他什麼神,土地公、媽祖、關公、上帝、佛,甚至於對著風雨哀求,請不要傷害我們的同胞。此時我好無奈,恨不得我是巫師,能改變事實創造奇蹟,拯救可憐的山河與族人們。我跟你們一樣難過,但能做的只是要大家堅強。我的淚水哭乾了,也無助於改變事實。

我是個背著族人離開原鄉的罪人,滿懷贖罪的心,一心一意只想看到yutas。前一陣子yutas在電話裡頭說:「現在路很好了啦,你趕快過來,我已經等你很久了。」不管道路坍方、路基掏空與修路人員奇異的眼光,我相信有個聲音牽引著我,使我非走這趟不可。yutas微弱的聲音像個聖旨,我完全相信他的話。雖然有落石零星掉落,但我那麼勇敢的深入災區,連自己也感到意外。

yuga,我對不起你。你看到我真像個都市人吧?時髦、乾淨,有書卷氣質,且帶著很多你們需要的物品送給yutas時,你心裡想著什麼?你害羞、猶豫、恐懼又渴望,那時你怕我嗎?我很清楚你的敵意在看到我跟yutas用泰雅語寒喧、歡笑時消卻,才放心的跑到我身邊來。我已經被你打量過,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。冒著山崩、土石流的危險,來部落是什麼目的?是記者?攝影師嗎?是不是把yutas當作新鮮新聞的材料,還是另有目的?結果你終究發現了我都不是,只是個單純地擔心yutas安危的泰雅年輕人。你突然的跟我說:

「你可以幫我們寫出我們的事嗎?我們要的不是像電視裡面說的那樣。只要沒有土石流的地方,蓋一個木板屋,就算沒水沒電也沒關係,我們願意跟大家在一起。你知道嗎?每次下雨我都好害怕。怕自己和yutas一起被土石流埋住。你一定幫我寫好不好?」

從你迫不急待、顛三倒四的話裡知道,你要活下去的強烈意志。你約十五、六歲吧!這麼小小的年紀,已經知道背負著族群存亡這樣沉重的擔子。我有一股衝動想要擁抱你,但是我感到非常愧疚。只好把我的眼神撇開到你的視線外。你知道嗎?其實我在你面前,像個小丑,感到多麼的慚愧。你的安危,你們的眼淚,你們的部落,你們的傷心與難過,全都在我心裡那樣敲擊著我,看到你們,聽到你們讓我更加地心痛,而我卻只能流著眼淚,一淚一字的寫出你們的故事。
為什麼yutas猛抽新樂園、猛灌保力達?因為外界對我們誤解太深了。原住民怎麼能夠背負著叫做「破壞森林生態的元兇!」這麼重大的罪名。當代的原住民真可悲,仍舊敵不過優勢文字的民族,口才辯不過。
yutas堅持帶我到坍塌的地點看,手指著山上密密麻麻五葉松說:「單一樹種取代了原本美麗多樣的天然森林。什麼砍大樹,種小樹?我們沒有這樣對待森林的gaga!」異常頹喪與瘦弱的yutas,他纖細囈語般的聲音,卻有著銳利無比的山刀:「牢牢抓住部落土地的森林生氣了;默默生養部落的河流變成了一條烏黑的巨蛇,吞噬著部落的土地。幾十年前外人進入部落,把天然森林砍伐殆盡後,說什麼有計畫地種植值錢的樹,大約十年、二十年就可以砍伐賺錢。我們祖先傳給我們神聖的大地,現在淪落為賺取暴利的工具。」yutas的哀傷,是從來沒有人問過他,原住民過去怎麼樣對待森林、土地和河流。他們總是用錯誤的方法傷害部落共有的山與河。大自然是他童年以來最好的朋友與依靠,如今卻已可憐到面目全非。yutas的痛苦怎能不藉著保力達與新樂園稍微得到安慰與解脫呢?節骨眼上還有人落井下石提出無理的建議,叫原住民移民到中南美洲!尤其是當民進黨三寶與偉大的副元首的幾句話,不僅傷害了我們的自尊,也幾乎否決了我們存在的意義。yutas老淚縱橫哭泣著呢!被迫離開祖先的土地,直接威脅原住民的生存。原住民該如何延續新生代族群的命脈啊!yutas雖然不指望我們,但你yagu年紀輕輕,已受不了外界輿論壓榨之聲,發出部落最底層的聲音。

yagu sgalu balay,我真佩服你。聽說你每天通過柔腸寸斷的道路,騎著摩托車引領接送風災後到竹東就讀的弟妹們。但我在電視上看你弟弟,說如果還留在竹東讀小學的話,就不想繼續讀書等話。他索性表達不習慣也跟不上都市孩子。其實是他深怕遭受異樣眼光,不自在。當都市的孩子背著沉重的書包,掛著玻璃鏡片在各種才藝班走動時,他的雙腳正赤足享受泥土的芬芳,馳聘在夜晚的山野間尋找飛鼠發亮的眼睛。yagu好好勉勵你弟妹們呀!我們原住民要適應、學習新環境,因為未來人生路上受委屈的事可多了。唯有如此發揮生命的強韌性,才有資格走上祖先的彩虹橋。幾百年來,祖先在任何惡劣的環境絕不放棄希望。所以我們這一代也絕不能輕易放棄任何的機會與希望,因為我們是打不倒的泰雅人。不能又一次的讓族人的命脈,斷送在孤離的城市與單一的價值觀下。

黃昏的部落依然瀰漫著保力達和新樂園的氣味。此時yutas心情的指標,是開心時的保力達加入沙士;不開心時瀟灑飲盡一杯黑黑濃濃的保力達。yutas酒醉的世界是虛擬的快樂天堂,宿醉醒來後部落依舊殘破不堪。yutas心靈的傷痕,恐怕比我們年青人更深、更痛吧!因為他沒有看到真正泰雅人,那是惡夢,是絕望。

記得我父親曾對我說,太陽高掛的時候,你要留心聽著山谷裡吹來的風聲;當月亮升起的時候,留意星星的位置與光芒,如此你就能體會到祖先的智慧與教誨:

「p’swa pqanux laqi ta .」(如何延續祖群生命)

我們年青人就是族人要存活的希望。yagu,你完全同意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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